尼瑪次仁:“江哦嘛”
2017-06-19 來源:中國西藏網 作者:亞格博 | 分享: |
尼瑪次仁
尼瑪次仁和我都忘不了那次打獵的經歷。
那是1985年,我帶領著一個地區工作組,到接近無人區的雙湖辦事處查桑區蹲點,一住就是三個多月。那時我才三十出頭,尼瑪次仁剛二十歲,還是一個瘦弱的孩子,體重不到100斤。雙湖與地區那曲鎮相距遙遠,那時的道路不好,汽車要跑兩三天才能到。雙湖的平均海拔大約5000米,十幾萬平方公里沒有一棵樹,當然更談不上什么蔬菜了。我們七個人的工作組,除了出發時帶了一些蔬菜和罐頭,就再也沒有吃的了,只好靠打獵來維持日子。我們七個人有長短槍六件,我帶的是六四手槍,尼瑪次仁背的是半自動步槍,打獵還是很方便的。那時還沒有實施野生動物保護法,也沒有這個概念。查桑區的牧民常跑到工作組來說:“那些野羊野驢把我們牧場的草都吃光了,我們的牛羊都要餓死了,工作同志,現在是春乏時節,你們幫著打幾頭野驢野羊,讓我們度過這個月吧!”不過,我們打獵還是很克制的,每次只打一只羚羊,吃完以后再打下一只。
七月的一天,我們又沒吃的了,還得去打獵。以往都是開車去,出門十多分鐘就能帶著獵物回來。那天天氣比較好,為了省點汽油,我們就說,今天咱們步行去吧。于是,我和尼瑪次仁、次仁拉達、王瑜一人帶一把槍,帶著一杯水就上路了。可走出去好半天,也沒見著一只獵物。我們開玩笑說,可能我們出門前商量打獵的事,讓它們聽見了,可能它們開了會,故意躲著我們呢。我們就一直朝東走,至少走了六七個小時,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一群羚羊,王瑜和次仁拉達爭先開槍,獵獲了兩只羚羊。我立刻讓他們別再打了。出發的時候,完全沒想到會跑出這么遠,也沒想打到的獵物怎么拿回去。四個人面面相覷,該派誰回駐地帶車過來呢?次仁拉達和王瑜這倆小子,覺得打下那兩頭羚羊是他們的功勞,便既像是撒嬌又像是撒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嚷嚷著:“我走不動了!反正我走不動了!”剩下我和尼瑪次仁這兩個倒霉蛋,只好我們倆照著原路徒步返回了。
我們不知道有多遠的路,只知道來的時候走了大半天,而且,出來這一天就空著肚子,現在,連出門時帶的那一杯水也喝干了。走吧,尼瑪次仁和我倆人別無選擇。那里可是海拔5000米的高原啊!可憐的尼瑪跟著我,拖著疲憊的步子,一點一點往前挪。雖然是返程,可那體力和心力完全不同于來時那樣,好奇和未知是可以產生能量的,可現在,只是機械地挪動雙腳。尼瑪次仁也走不動了,對我說:“吳老師,我走不動了,我渴死了!”前兩天下過一場雨,卡車行駛過的轍印,還積存著薄薄一層黃泥水,我和尼瑪顧不得臟了,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上一下,濕濕像干抹布似的舌頭,然后又繼續往西走。
西邊天際,最后的夕照很殘忍地收回了余光,看著天空撒下的無邊的黑幕,尼瑪次仁幾乎是用哭聲說:“吳老師,我真的走不動了!”我對尼瑪次仁說:“你看,那邊好像有光亮,我們快到了。”尼瑪次仁說:“快到了我也走不動了,我渴死了!”我忽然想起一個辦法,掏出手槍,向天空打了三槍,覺得查桑駐地的人能聽見,可是沒有任何動靜。尼瑪次仁又把他的步槍向天空打了三槍,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尼瑪次仁發現,風是從西邊刮過來的,那邊的人聽不見我們的槍聲,沒有指望了,還是只能靠我們自己的雙腳。后來的那幾里路,我們是攙扶著走過的,就差一點兒沒爬著了。終于到了查桑駐地了,我和尼瑪幾乎是跌進門的,駐守的三個人嚇了一跳,尼瑪還能說出一個字:“水……”那天晚上,我和尼瑪喝足了水,吃了兩個餅子,開著我們的北京212越野車,再去找次仁拉達和王瑜,拉回了我們的獵物。
三十年前的尼瑪次仁(左四)與亞格博(左三)
那以后,尼瑪次仁一直跟著我工作,直到我調離那曲。后來聽說他很有長進,為人處世很周到,尤其辦事能力很強,被地區行署看上了,調到行署辦公室,還當了地區接待辦主任。26年后的2011年,我從北京重返西藏創建牦牛博物館。尼瑪次仁得知消息來看我,我幾乎認不出他了——當年瘦弱的孩子發福了,體重將近200斤,圓乎乎的腦袋也謝頂了,如果把剩下那幾根頭發剃了,整個兒像個大活佛呢。按照政府對高海拔地區工作人員的政策,他已經退休了。尼瑪次仁對我說:“吳老師,你辦牦牛博物館,有事情讓我幫忙,我隨叫隨到!”我正缺人手,他就成了我們籌備辦的全職工作人員,一直跟著我干到現在。
尼瑪次仁有一句藏北方言口頭禪:“江哦嘛”,意思是“不要緊”。同事們遇到比較難辦的事情時,最喜歡聽他說“江哦嘛”,那事就能解決了。我覺得,尼瑪次仁各方面都很強,就是文化水平差一點。但是,他對建牦牛博物館的宗旨非常理解,可能他本人就是出身牧民家庭的原因吧。2012年,我安排籌備辦工作人員分頭到牧區進行田野調查,要求回來后每個人用PPT形式作一次調查匯報。沒想到,尼瑪次仁的匯報,雖然PPT是請同事幫忙做的,內容卻完全是他自己的。他全然沒有受過人類學的訓練,但他的調查報告卻是一份很好的人類學田野調查文件,得到了專家學者的一致好評。
尼瑪次仁
籌建牦牛博物館時,我們為元代帝師八思巴專門定制了一尊銅像。制作完成后,尼瑪次仁負責將銅像裝運入館,他指揮車輛按傳統習俗繞行布達拉宮三圈;館內制作了一個巨大轉經筒,上面寫著不同文字和字體的“牦牛”二字,在安裝時,尼瑪次仁又請僧人指導,將經文裝入了筒內;博物館北門搞了一個類似于瑪尼堆的牦牛石刻裝置藝術,尼瑪次仁也從寺廟請來一千個泥佛“擦擦”,安放在里面。雖然這些我事先并不知情,但也并不反對。因為牦牛博物館是一座科學與人文的博物館,但有些事情按照當地的傳統習俗來辦,我覺得也是無可厚非的啊。
如今,他經營著一家“拉亞文博創意發展公司”,專門承擔與牦牛博物館相關的經營事務,博物館需要與牧區牧民打交道的帶經營性質的事務,都委托他們來辦。老一輩藏北干部都很羨慕尼瑪次仁,在退休之后,又找到一項很有意義的事情了。
順便說一句,尼瑪,在藏語里是太陽的意思,次仁,則是長壽的意思。一看到網上用“尼瑪”來罵人,我就馬上聯想到尼瑪,對這種用詞特別生氣——你想罵人就直接罵吧:“你媽!” (中國西藏網 文、供圖:亞格博)
[桑旦拉卓讀后感]?
次仁羅布總說“尼瑪次仁叔叔”是不是天天在吃金子啊,我不解地問道什么意思,次仁喃喃地說“老師人那么好,應該是吃金子長大的”。雖說吃金子和人品好壞,邏輯上沒什么關聯,不過,我曉得,這是他想表達尼瑪老師有顆黃金般的心。當然,每一個同事都無不感嘆尼瑪叔叔的友善,人品好、樂觀!與尼瑪次仁叔叔認識、共事已有四年多了,這1500 多天的日子里,幾乎每天都是同一個樣子,無論攤上什么大事兒、麻煩事兒,他一句“江哦嘛”會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也會減輕大家心理上的負擔,會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尼瑪次仁叔叔,自我認識以來,幾乎沒有聽過他講別人的是非,即使那人是很不講理的,頂多也是說一句“這人還是滿怪異的啊”。每個年齡層次的人,不論職業、民族,只要認識他的都喜歡和他來往,并保持長久的聯系。是的,和尼瑪叔叔共事,是一件幸運、快樂的事。因為,他會給你創造一個輕松、自在、快樂而又風趣的世界。
在我寫的形色藏人的每一篇后面,都有我的養女桑旦拉卓寫的讀后感。至于桑旦拉卓怎樣成為我的養女,這篇以往的文章中可以看到——2008年第5期《十月》雜志《悲傷西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