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攝影家 | 車剛訪談:西藏攝影三十年
2017-07-19 來源:中國攝影家雜志 作者: | 分享: |
《 中國攝影家》雜志(以下簡稱中): 攝影圈有一句話:叫做“去西藏,找車剛。”可見你的人緣。先請你談談是怎么愛上攝影的?又是怎么結緣西藏??
車剛:說起我的攝影經歷,跟我哥哥車夫有很大關系。我家祖籍山東文登,闖關東到了遼寧丹東,父輩跟攝影都不沾邊,哥兒五個我最小,車夫老大。我哥那時候經常回東北采訪,他用的哈蘇、萊卡我就有機會摸一摸,所以從小就對攝影感興趣,希望長大也能做個攝影記者。
文革時期不怎么上課,我就到文化宮去學美術,想著美術和攝影有關聯,可以打基礎。中學時期我開始到處借相機學,后來當知青下鄉(xiāng),到了農村也拍,沒有暗房,晚上就在炕頭下面弄個大碗沖膠卷。
回城以后參加各種攝影學習班,碰到一個好老師鄭希周,他曾經是《解放軍畫報》的記者,轉業(yè)到我們群藝館搞攝影,他那里有暗房有相機,我就開始跟他學攝影,在丹東周邊拍照片。
那時,遼寧青年攝影展入選了我的第一張照片,《吉林教育》《中國健康報》等一些刊物也刊登了我的作品,還有一幅作品《姐妹》入選全國攝影展,這些都極大地鼓舞了我攝影的熱情。
孜達馬節(jié)(江賽馬)儀式上的鄉(xiāng)村代表隊。1989
后來因為工作關系搞科技情報資料攝影,單位派我到北京輕工業(yè)部學習,還學過彩色放大,再后來又到軍博跟祁老師學如何翻拍,制作展覽,慢慢有了一定攝影基礎。
1982年哥哥車夫到西藏采訪,自治區(qū)領導問他能不能推薦幾個人,因為漢族干部大批內調,西藏各行各業(yè)都缺少專業(yè)人才。
車夫問:攝影的需不要?領導說當然需要。就這樣,我被借調到《西藏日報》攝影組工作兩年,1982 年底開始辦手續(xù),1983 年4月27 日進藏,兩年后我選擇留了下來,這次進藏改變了我的人生。
人們都說西藏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這個地方和我也有著神奇的緣分。實際上我最初去西藏,想的就是去拍照,有了基礎以后能到北京當記者。后來干著干著越來越喜歡西藏,26 歲進藏, 一呆就是34年,直到今年退休才離開西藏。
其間的1983-1986年,在《西藏日報》當攝影記者,1987年調到旅游局搞對外宣傳,后來到《香港大公報》駐西藏記者站呆了幾年,最后又回到了西藏文聯攝影家協會從事專職攝影工作。
我人生最重要的成長都是在西藏完成的,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西藏人。
中 :人都有一個精神內核,愛有愛的理由, 你究竟喜歡西藏的什么??
車剛 :一是自己對本職工作的熱愛,二是豐富多彩的藏民族文化,三是淳樸善良的藏族人民,四是藏、漢族同事朋友之間純真友情,是這些讓我留在了西藏。
人們把西藏稱為“攝影家的天堂”,而我在“天堂”里面做攝影工作,把興趣、職業(yè)、“天堂”都結合在了一起,所以很多攝影家羨慕我。
我熱愛這項工作,完成單位的正常報道任務之外,我是從早到晚不離相機,整天背著它大街小巷到處串。單位給的膠卷不夠用,自己買膠卷也在拍。在西藏也讓我遇到了很多溫暖的人和事。
80年代西藏的條件是艱苦的,所以朋友們覺得我在那里特別辛苦,全國各地來西藏的朋友都幫我,很多人走的時候把拍剩的膠卷都給我留下了;
報社發(fā)的相機就是個理光10,效果比較差,自治區(qū)攝影家協會主席旺久多吉把他嶄新的120 雅西卡借給我用,我用它拍了不少好照片;
王文瀾去西藏離開時把他尼康100-400鏡頭留下,讓我用了很長時間……這些點點滴滴,是攝影給我的,也是西藏給我的。因為我是報社攝影記者從西藏自治區(qū)領導到最基層的老百姓都接觸,有很多難忘的記憶。
西藏人真誠、淳樸、善良,我從他們身上學會了許多做人的道理。大家相互關心、相互幫助,比如春節(jié)是漢族的節(jié)日,藏族同志會讓我們漢族記者放假休息過節(jié),他們去完成采訪任務;
藏歷新年時漢族同志也會讓藏族記者回家過年,大家工作得很愉快,很融洽。對攝影師來講,任何變化和發(fā)展都是應該關注的,都應該記錄下來。
中:你的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有一條縱的線,貫穿著西藏的一些歷史變遷,這是其他去西藏拍照片的人做不到的。?
車剛 :我是攝影雜家,風光、人文、新聞攝影我都有,這是我和外面來的攝影師不同之處。外面來的攝影師他可能需要根據自己的擅長做出選擇或藏北放棄,風光或是民俗。而我,因為長期生活在這里,所以不能放棄拍攝眼前發(fā)生的任何東西。
西藏改革開放相對內地比較晚,所以在我看來,它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作為一個記者,一個攝影師,就有一份自然的使命感,想把它記錄下來、留下來。
抱小羊的卓瑪。 2011
比如我記錄一個活佛、一個喇嘛的成長,一個家庭的變故,一個城市的變化,我都有對比地記錄了,我有很多這樣的專題。
但是,積累幾十年之后,價值也就出來了。我沒有放棄過記錄,隨時記錄。當然了,西藏也有一個傳統,我們曾經記錄的一些人或小孩子,后來家里出了變故或者孩子得病去世了,他家人會來找你要照片的,說“求求你把底片還給我們吧”,為什么呢?因為藏族人相信輪回轉世,擔心親人去世后他存世的照片影像會影響他順利轉世。
這時候我們就得把底片剪下來,包括樣片都給人家拿回去燒掉,這是尊重人家的民族信仰和習慣。我們有時候辦展覽,有人來說,墻上照片里這位老爺爺是我家親戚,前兩天去世了,能不能不展?那好我們就馬上撤了,一定要尊重當地的習慣。
當然了有一些,像班禪這些名人,我們該留作歷史記錄的還是留下來了。當然我的照片比起內地那些真正靠影像成名的攝影家,還是有差距的,我不會像他們那樣特別認真地去考量影像光線構圖等等,而只是把我看到的、經歷的東西記錄下來。
扎什倫布寺的主供佛—強巴佛(漢地稱“彌勒佛”)。 2007
有的朋友羨慕陳宗烈、藍志貴、袁克忠等前輩,說當年他們拍的西藏經典作品我們再也拍不到了,我就跟朋友講:他們那個年代我們沒趕上,但是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時代,我們有責任把影像留住。
也有人說青藏鐵路一通,西藏每天人山人海都亂套了,我還是覺得,對一個攝影師來講,任何變化和發(fā)展都是你的題材,你都應該把它記錄下來。我還會從老照片里尋找故事,連接起時代的過去和現在。
比如,從陳宗烈老師的老照片《燒地契》里面,我找到了其中的格桑媽媽,她還健在,我就去追蹤他們現在的生活;從陳宗烈老師另外一張當時影響了幾代人的《窮棒子(朗生)互助組》(1961),我找到了他們的組長次仁拉姆,一拍就拍了她20年,現在老媽媽92歲了。
藏北雙湖女學生在踢足球(海拔4900多米)。 2011
中 :現在越來越清晰了,車老師實際上是一個記錄者,西藏的記錄者,他不是以藝術家身份出現的,而很多人去西藏是去那里尋找藝術,人物、風光等的藝術表現。?
車剛 :很多人去西藏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我們也有那個階段,比如我最初去拍盲人系列。在西藏盲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傳統習俗認為這些人不好,上天懲罰他們,現實生活中,人們會遠離這些殘疾人。
18年前我偶然認識了一個德國姑娘,是盲人,她發(fā)明了藏盲文,創(chuàng)辦了這樣一個學校,一個荷蘭小伙子來做她的助手,兩個人相愛結婚了。
一開始拍攝他們的校我也想通過視覺表現盲人,抓觀眾的眼球,用廣角、用貼近方式去夸張盲人的殘疾,后來我發(fā)現不對,雖然他們是盲人,但心靈美好向善。
我跟他們交了18年的朋友,從當年三五歲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家開始拍起,一直拍到他們現在長大了,走進大學,有了知識,有了文化,有了夢想,去創(chuàng)業(yè)。
他們過去是社會的負擔、家庭的負擔,現在成了社會上有用的人了,他們結婚、孩子滿月我一定要到場,有什么活動我都在記錄他們。
我希望拍出他們心靈美好的一面,而且我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我是健全人,也有很多的社會關系,可以幫他們做點事。
中:你的《天路》那幅作品感覺很好,說說經過??
車剛: 當天是雷雨,去藏北怒江邊上的骷髏墻天葬臺就那條路,只能走一輛車,對面如果來車你都沒辦法回車,下雨天車又打滑。拍完照片哥兒幾個就商量,咱們翻山走吧,讓司機自己把車開回去,怕掉江里。
我說不行,既然坐車一起來了,不能讓師傅一個人走,一起走。回來的路上拐過一個山坡,突然眼前一道亮光。這時候雷雨已經不下了,后面三個兄弟把器材都裝包里去了,以為不會有什么東西了。
我坐在前面,發(fā)現在那片天光里還有一個人在走呢,就趕快叫停車,正好我相機里還有四張反轉片,下車就拍完了。等到后面三個朋友取出相機,光在行人不在了,轉瞬即逝。
我喜歡《天路》這個名字,因為我們在西藏走的路雖然非常危險,但永遠都是離天最近的一條路。
天路。 1991
中: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歡拍西藏?是因為他的原生態(tài)和他的宗教精神嗎?我覺得西藏題材的攝影不像某個地域某個專題是小眾的,而是一個國際化的攝影題材。?
車剛 :這里特有的生態(tài)、雪山、藍天、高海拔;特殊的文化、信仰、藏傳佛教、寺院(拉薩翻譯過來就是佛教圣地);
人們不為一生一世,為的是來生來世,用自己的真誠去祈禱,祈禱也不是為自己,有時候為家人,有時候為老百姓,祈禱風調雨順,世界和平年的時候他們還會祈禱世界和平……內地的攝影家到西藏,感覺有點像出國了,視覺聽覺一切都完全不一樣。
中:你怎么看待西藏的攝影熱?好多人說不要再去西藏拍了,拍爛了。作為一個老西藏能不能給大家提供一些建議??
車剛 :我們私下里說,西藏熱、文化熱、旅游熱至少還可以熱15年~20年。西藏的特殊文化確實吸引著全國的攝影發(fā)燒友,很多的影展影賽幾乎都有西藏的作品,但真正的職業(yè)攝影家去的并不太多。
西藏攝影創(chuàng)作團也比較多,但他們所走的線路基本上都屬于常規(guī)的旅游線。很多人說“出國容易到西藏難”,因為到西藏首先要克服高山反應,內地人第一身體不適應,第二語言不通,文化不了解,他也只能表面的去拍。
祈愿風調雨順人間太平。 2011
你很難要求他有更深的內涵,機遇好的可以拍到一些好風光。第一次進藏首先是去受,你得用自己的眼光先去走走看看,發(fā)現你自己要什么。然后不要趕時間,很多人去西藏就把時間、線路設計得滿滿的,今天飛到哪,明天到哪,都是走馬觀花式的。
我倒建議就去找?guī)讉€點,比如說這個村莊我喜歡,就像當年薛華克,他就喜歡深扎某一兩個村子,和村子里人都很熟了,他拍起來就得心應手,大家都配合他。
法國人卡爾庫格爾,80年代很有名的,他到了西藏帶了兩臺小萊卡,在寺廟里面住了6天,非常滿意地走了。
另外,我建議大家進藏前稍微做點功課,了解點藏族的習俗、禮儀,了解點宗教常識,這樣拍出來的作品就有藏味了。攝影需要堅持,不能急功近利。
中:你對自己作品的特點,應該是比較清楚的,總結一下??
車剛 :我自己覺得還可以的作品,比如我拍宗教題材,會把生靈和宗教融為一體,這也符合藏傳佛教,我拍《天堂鳥》《神牛》《放生羊》,它們都是有靈魂的東西。
像放生羊,是藏民家里人有事了,有人病了,他們相信要去放生,然后家里才能得到平安,病人才能恢復健康。過去是放生到外面去, 拉薩街頭遍地都是放生羊,每頭放生羊還有一個領地呢,它知道自己是放生羊,不會有人來殺我的,所以它很得意,特別好玩。
現在不敢往外放了,有的養(yǎng)在家里,因為包工隊太多了,經常半夜就給殺了。我們懂放生羊怎么回事,一直又是走到哪都在拍,就可以去更多的記錄它。這類還有很多,自己比較喜歡,但是我更珍惜這些年來拍的記錄西藏的東西。
車剛簡介
西藏自治區(qū)政協委員
西藏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副理事長
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
西藏攝影家協會駐會副主席
2007年中國平遙攝影節(jié)“優(yōu)秀攝影師”大獎獲得者
2009年尼康中國金獎獲得者
2016年第十一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