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他們用靈魂《歌唱二郎山》
2024-12-26 來源:高原子弟兵 雪域老兵吧 | 分享: |
他們用靈魂《歌唱二郎山》
吳 ?微
一、好歌唱出心中的激情
由洛水作詞、時樂濛作曲而成的《歌唱二郎山》這首歌,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誕生至今,一直成為經典歌曲盛傳不衰,尤其在當時修建康藏公路的18軍53師官兵中,因其優美的旋律,激昂的歌詞,如生命與意志的迸發、時代與重任奮進的交響,回響于高原,風靡在全國,唱出了18軍筑路官兵艱苦卓絕,克服高山缺氧、戰勝缺少物資供應的困難,頑強拼搏,不畏艱險的革命斗志,激起了全國人們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勞動熱情,反響巨大,廣為流傳。
2020年10月的一天,我和交通部“川藏、青藏”兩路精神工作室的馮曉霞主任,以及中國當代著名作曲家、攝影家方崠清先生,來到原18軍53師158團2營戰士、離休干部冀文正的家,已屆耄耋之年的老革命,做完了醫療手術不久,身體恢復尚好,見到我們的到來,顯得格外親熱。聊天中,他說起那段修建川藏公路的歷史,讓我情不自禁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1950年5月,解放軍18軍軍務下達指示:加固名山到甘孜的公路,保證運輸暢通。冀文正所在的18軍53師158團,按照這個指示,負責從名山修到爛池子(現名新溝)50公里的地段。二郎山是連接康藏交通線上14座大山的起點山,民國時期,劉文輝曾揚言從二郎山到康定的公路已修通,事實上二郎山基本沒通車。冀文正他們158團2營的一個連隊,工地在兩路口到爛池子一段,工程相比較下不是很艱巨,但也不輕松。當時一個連隊大體負責修五公里路,但也不絕對,如果是好修的路,或者就是六七公里,不好修的路或許只有兩三公里。那個時候,沒有現代化的工具,只有鐵鍬、鋼釬、十字鎬,手推車、撮箕得自己制作,更別說炸藥、推土機了。修路時遇到陡峭的山巖石壁,少不得用炸藥炸掉。有一次,他們的事務長到團部去領炸藥,只領到了五小管TNT炸藥,拿回來后連隊規定,只在最困難最需要時候才能使用。他們沒日沒夜地戰塌方、撬頑石、挖稀泥,車打滑把被子填輪下,工具不夠用手挖,挖得十指出血,汗水變成雨水,混合著泥水,給軍裝披了一層沾滿稀泥的“呢子”,官兵們時常出現高熱、發燒、惡心、嘔吐、拉肚、流鼻血等情況。在二郎山修路的三個月里,沒有見過太陽,陰雨連綿,有一段五十多米的路特別愛塌方,今天修好了,明天又塌方了。用冀文正的話說,“這是大自然是在故意考驗我們的戰士,看你是狗熊還是英雄!”開山總有很大的石頭擋道,戰士們想辦法,土法上馬,到山林里采集藤條編織起來,套在石頭上,一邊由幾十人或者一個班拖拉,一邊用木棒撬起石頭底部,齊心合力完成了機械才能完成的工作。
官兵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干著重體力勞動,每天餓得快,問當地老百姓山上有什么可吃的野菜,說是有野蒜苗,最多的是活蔴,這個野菜特別扎手,被蟄一下手要痛好久,但因含有蛋白質和鈣,對身體是極好的補充,戰士們沒有事就上山采回來,開水里焯一下涼拌,味道美得很。
除了修路外,進軍西藏有個特征:政治重于軍事,補給重于戰斗。所以,后勤保障非常重要。修路的除了18軍部隊,還有第二施工局,主要由四川招聘的窮困老百姓及體力較好的人員,組織他們以工代賑,大概有三四萬人,從天全一直鋪到甘孜。52師住在甘孜,準備打昌都戰役,但尚未打響,公路就往東邊修;冀文正他們53師就往西邊修,同時糧食到了還要向前邊搞接力運輸,某個連隊一接到糧食,就得扔掉手中的工具,趕快將糧食送到下一個連隊。最艱難的是,連隊送糧食的戰士還餓著肚子,扛起六七十斤重的米袋子,有的袋子淋雨后又濕又滑,腳上穿的膠鞋踩在濘泥里,特別不好走很是費力,接力運輸便在大汗淋漓和喘息中一次次地向前傳去。到了很晚收工,戰士們的身上沾滿了稀泥。好在他們住宿的草棚子很大,這樣的草棚子每個連隊都有,里面生得有火,搭建得有晾曬衣服的兩層架子,方便戰士和民工烤濕衣,也方便來往康藏經商的藏漢同胞燒茶、用干草搭地鋪休息等。每個戰士只有兩套衣服,白天修路被雨打濕沾上了泥巴,晚上回去洗了晾曬,有時候炊事班的同志主動承擔洗衣烤衣的活兒。進軍西藏的艱辛真是難以言喻,官兵們修路辛苦,炊事班也很辛苦,不僅要煮飯燒水,還要照顧招待來來往往部隊的軍地人員,像對待親兄弟那樣接待藏族同胞,冀文正感慨地說:“那個時候,人人都是英雄個個都是楷模,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很大作用。”
1950年大概是7月份,53師政治部主任洪流給排級以上干部開會作報告,說可能要打仗,美帝侵占了朝鮮,要我們把路修好就是對志愿軍有力的支援。開會不久的一天下午三點多鐘,從山上下來七八個人問戰士,你們的文化干事是誰?他們找到正在修路的冀文正,周圍濕漉漉的,地上全是泥漿,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大家站著說話,一位文質彬彬、滿臉胡茬的人穿著長雨衣,身上沾了稀泥,問他會不會譜曲?冀文正一聽笑著說,我上學最不及格的就是音樂,更不會譜曲了。說話的人說,這樣,我給你唱個歌曲你聽一聽行不行?說罷就唱起來:“二呀嘛二朗山呀,高呀嘛高萬丈,古樹那荒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他一聽一下子就激動了,說這個曲子和我們家鄉的調子很相似。那人又問冀文正這歌好聽不?他說這個歌很好聽呀。一行人滿臉笑意,說是從北京來的慰問部隊的,看你們這樣辛苦,想為大家寫點文章作點歌曲,還聊了一些其他的就走了。過了三天,團部通知他們二十多個文化干事去30公里的天全開會,會上只有一位王干事懂音樂,其余的不是半灌水就是白丁。王干事教大家唱《歌唱二郎山》,大概教了三遍,差不多都會唱了就當天趕回連隊,第二天趁指戰員們休息間隙再教唱歌,不幾天,這首歌修路的部隊幾乎全會唱了。冀文正說:“不管是新舊社會,好的音樂,能夠得到老百姓的承認、接受,就是好歌曲。”當勞動最累、環境最艱苦時候,大家唱起這首激昂又遒勁的歌,猶如鼓勵士氣的勞動號子,感到身上充滿了活力,修路的積極性空前高漲,無論什么樣的施工困難、什么樣的殘酷環境,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把公路修到拉薩的決心;施工現場洋溢著一片揮汗如雨、熱火朝天的勞動競賽身影。他們就是唱著這首歌,將一塊擋在二郎山路上半個多月的巨石搬掉了,戰勝了康藏線上最險峻的雀兒山、達馬拉山和怒江天險,修通了康藏公路,展現了革命軍人讓高山低頭、江河讓路、英勇頑強的豪邁氣概;他們也是唱著這首歌,高舉飄揚雪域的紅旗,踏著鏗鏘的步伐,自豪地走進拉薩,將青春和熱血化成革命的火種,播灑在建設新西藏的不同崗位上,貢獻著自己的才干和熱情,為飄揚的軍旗印下自己可歌可泣的風采;于跌宕的生命里,唱紅了一首首感人至深的二郎山精神,并不斷鼓勵著開拓者守衛邊疆,建設西藏的雄心壯志!
走過七十年人生旅程的冀文正,不論在任何地方,或是與老戰友、老西藏聚會,總會在有人提議唱國歌、唱軍歌的同時,不忘《歌唱二郎山》,那些往事縈繞大家眼前,仿佛變年青了,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這首歌也伴隨他七十年,常說,能夠貼近群眾現實生活的好歌曲會永遠流傳,并被人們長久地記住,比如《英雄戰勝大渡河》《洗衣歌》等;在他心情好或是睡覺前,都要哼唱幾句,他的女兒一聽就說:爸爸你又想西藏了!
冀文正雖屆耄耋之年,但不改梗直率性、憤世嫉俗的性格,對于1953年一則在怒江大橋水泥橋墩里埋有一名戰士的報道,表示達了看法,并分析說1953年康藏公路還未修通,修路用炸藥都很奇缺,用水泥修橋更是不可能,哪可能有戰士被埋一說?如果有的話,當年負責修建康藏公路的將士、記者,還有許多親歷者怎么沒有寫這件事?這個戰士叫什么名字至今都不得而知……他一再重申,寫新聞一定要實事求是,否則就是對18軍修路官兵的名譽損害和抹黑。
二、發揚二郎山精神,文藝載道
因為有了《歌唱二朗山》深遠的影響,覺得歌曲的力量無比強大,冀文正便有心收集民間音樂。1954年8月,時年21歲的冀文正,纏上綁腿,系上繩索,帶上5天的手紙和干糧,手執木棍,肩背藤簍,翻過海拔5000多米、積雪5尺深的金珠拉山,過了金珠河,奉命來到邊陲“高原孤鳥”的墨脫縣工作,這一干就是16年,他與群眾同生產共勞動,就像一家人融進他們的生產生活,相互之間沒有隔閡,連珞巴族一夫多妻的夫妻生活都講給他聽。當地群眾不論老少親切地稱他“米米老冀”(意為爺爺)。他說:“你把心、把誠信給了群眾,他們就會回報你。讓他們唱,讓他們說,都很樂意配合,還耐心地一句一句解釋內容,為我后來收集、翻譯民間原生態說唱藝術,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冀文正在語言上是有天分的,懂藏語識藏文,會說珞巴門巴族語言(兩個民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交往中,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引起他的注意:當地有的老百姓會說會唱,一旦這人去世,其他人也不會這人的那些說唱,這些文化遺產因為保存不及時就徹底消泯了。于是,他產生了要搶救民族的、原生東西的想法。在上世紀80年代工資很低情況下,用省吃儉用攢下的幾個月480元工資,買了一個錄音機,兩面用的磁帶一口氣買了50個,帶到了墨脫,走到哪里錄到哪里,而且是有目的、有針對性的專找年齡大的錄音,聽不懂哪段歌曲就找人弄清楚意思,或者馬上記在本子上晚上翻譯出來,再消化意會,直至自己徹底明白其中的含義,就這樣花去的時間占了收集內容的五分之一;錄了己成“絕版”的珞巴族門巴族二百個小時的民間說唱,以及原生態歌曲二千首左右;搶救的民俗、民諺、民歌、民謠、民間故事232盤磁帶,并特別注重保障收集內容的民族性、地域性、真實性和原生性;挖掘、整理門巴、珞巴族民俗三百多萬字,見諸報者五百多篇,下面我將他翻譯的對歌分享一段:?鞍和馬背中間,隔著綢布氈墊;我和情人中間,隔著害羞語言。?天上圓圓的月亮,請不要走向西方。我和情人相會,想借用你的銀光。?太陽翻山走了,留下一片黑暗;情人拋我走了,留下滿腹心酸。?寺廟經堂里面,經書堆積如山。沒有一本想念,神志昏昏思凡。?東山西山兩朵云,無聲無息掛山頂。只要風兒來相助,兩朵云兒能相吻。…………?反復的誦唱,這些活著的民間藝術,仿佛天籟之音,濃郁的民族風情,樸素諧趣還包含哲理,穿透了聽者的心靈,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讓人精神感到無比的愉悅,冀文正說:“土生土長的老百姓,大字不識,卻能留下這些精美的東西和豐富的故事。所以,好的文藝作品,永遠聽不夠,永遠是鼓舞著人民前進的動力。最近,國務院搞了個一百部史詩工程,其中有一部是我用七個小時錄的珞巴族史詩《阿巴達尼》,歌唱了神話傳說的英雄人物,他驚天動地的英雄業績, 是傳承至今的珞巴族偉大祖先的史詩,和藏民族傳說的英雄《格薩爾王傳》一樣,是民族的文化精髓,也是文化的正能量,我要讓它在我的辛勤里,發揚光大。”
他還給我們講《阿巴達尼》里面的一個故事,說是月亮爺爺和太陽奶奶結婚,生了五個孩子,老大是漢族,老二是藏族,老三是門巴族,老四是珞巴族,老五是僜人。在他到了墨脫工作時,老百姓對他說:“漢族是大哥,是我們爺爺的爺爺告訴了爸爸,爸爸再告訴我的,你們現在回來了……”故事非常的精彩,說明珞瑜地區很早以前就有民族團結交往的歷史,西藏不僅是地圖上標注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民間傳說中的一部分。
冀老在西藏干了47年,他的愛人在西藏工作了40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用文字、攝影圖片、和磁帶將珞巴和門巴族的文化財產保存下來,包括自己獲得的淮海戰役紀念章、渡江戰役紀念章、解放大西南紀念章和西藏修路紀念章等,全交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
寫作也是冀文正的一大愛好,他告訴我們,曾有一篇80萬字的文章脫稿后,他念給女兒聽,女兒卻說,爸爸你不要吹牛了,你吹牛吹得太大了,人家不相信你。他卻不解釋,直接將日記拿來給女兒看,上面是1955年的一篇日記,里面寫到:“今天,我五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沒有掉到江里去,沒有掉到懸崖底下,盡管我讓螞蟥咬得遍體鱗傷,舌頭也咬爛了,衣服也磨爛了,但是我還活著。我們這輩人吃苦到底為了啥,是為了子女們騎馬坐車,為了孫子們坐火車坐輪船,這就是我的享樂觀。”那個時候,他想過在自己有生之年,以當時國家的經濟水平,能夠馬馬虎虎修一條簡易的公路,就是了不起的事了。現在西藏的公路到處是柏油路,大大超出他預想的40年。
從西藏回成都后,冀文正舍不得花夫妻倆積攢的32萬元買房子,而是用來出書。“那個時候,32萬元可以買到400平米的房子,但是我不愿意買房,現在住在兒子的家。我不后悔!”他自豪地說:“我寫的那些歷史資料,用錢也買不到的,還有過去記載的一些民族風俗現在也見不到了。我現在已經出了書,就想把當年自己的工作生活,還有墨脫向人們宣傳介紹,有這樣一塊蓮花盛開的地方,雖然封閉,但很美麗;雖然偏遠,卻很神奇;雖然原始,但純粹。只有親身來到這里,體驗了我書上寫的,才能印證我說的是不是假話。”
因為一生熱愛文學,對于西藏墨脫的民風民俗,多有收集整理,并用夫妻倆積攢的錢,自費出版了一套珞瑜文化叢書:《白馬情歌》《智語箴言》《靈在民間》《峽谷流韻》,還有珞巴門巴風情錄、故事、歌謠等,出書花去了他的全部積蓄。說起籌資出書,他就愁得很,后來又要出書,就到處籌資、找社團或者科研單位給予實質性的幫助。一位80多歲的老人,成天日曬雨淋在國內跑,那種執著真是感動了許多人。目前出版的書籍有22本650多萬字。
他還熱愛攝影,從1954年開始記錄西藏的歷史、人文方面的老照片千余張,現存600來張。其中一張《人背人》揭露殘酷的封建農奴制度的照片,獲得了國際金獎;再有反映珞巴族人民聰明智慧的《藤索橋》獲得了國際銀獎,早在50年代享譽全國。出版的圖文書籍,為國家研究珞瑜歷史,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史料,由此,他這個18軍戰士,是至今唯一研究珞瑜文化的自修學者。近日,尚有兩本老照片上、下冊950頁600張照片畫集《喜馬拉雅深處的面目》,反映珞巴族門巴族的影像志,擬湊夠錢后出版。
生活在成都,他積極參加居住地的武侯社區黨員活動,并以自身的經歷現身說法,將自己一生收集的文史資料和一些實物,送到成都市和武侯區檔案局、區宣傳部、區老干局等主辦的《冀文正檔案》展,在展出的10個月里,參觀者有本市的也有來自重慶市的。他還參加四川省散文學會、金牛作協等文學團體及18軍老同志每月一次的活動,寫出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以他的樂觀、堅韌和個人魅力感染著身邊的文友、戰友和朋友。2015年,他獲得了成都 “感動武侯”十大人物;2016年獲得四川省委老干部局頒發的“好的心態感染人,好的行動帶動人,好的聲音凝聚人”優秀老干部志愿者榮譽稱號;2019年和2020年,獲得武侯區組織部、成都市委老干部局頒發“三好”離退休干部榮譽證書。這些成績,彰顯了他活到老學到老,奮斗不止,老當益壯的革命情懷,讓人們看到榜樣的力量無處不在,平凡人也會創造偉績。
2020年3月份,冀文正被查出得了涏腺導管癌,是淋巴癌中的最嚴重的一種疾病,3月25日在頜面外科做的手術,一直住到5月12日才出院。之后,他又忙不停地為自己出書東奔西跑,一會去廣東,一會回老家;一會接受各個電視、廣播、報社的采訪,一會參加社團活動,把自己處于忙碌之中。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精神健旺,紅光滿面,一點沒有讓病魔摧垮的樣子。在我們結束采訪時,請他再唱一次《歌唱二郎山》,老人端正姿態,包含深情唱了起來,他的目光望向遠方,我想,他一定是沉浸在修建二郎山公路的那段時光,那個輝煌又壯麗進軍西藏的征途上,山高水險,風起云涌,青春無敵的將士們,斗志昂揚,前進,前進,隨時準備著為建設新西藏、保衛祖國邊防迎接任何挑戰!
衷心祝愿冀文正老革命,永葆青春,文藝精神不老,將18軍精神和民族文化的火炬繼續傳承下去。
(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