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詩歌的翻譯---淺談倉央嘉措一首詩歌藏譯漢的得失
2016-10-26 來源:康巴衛視網 作者:巴桑羅布 | 分享: |
巴桑羅布?著
巴桑羅布1946年生,曾任《解放軍報報社》記者、西藏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研究員、西藏人大法制委員會主任、四個院校特邀或者兼職教授、研究員等職。現任西藏人大理論研究會副理事長、西藏社院兼職教授、西藏倉央嘉措研究協會會長等職。
詩歌作為最集中、最精煉的一種文學體裁,對語言藝術的要求特別嚴格。由于詩歌的藝術性、語言的音樂性要求特別高,它的形式作用也就特別大。如果說一般的文學翻譯要達到應有的藝術性水平,必須解決如何使譯文傳達原文風格的問題,那么詩歌的翻譯還必須解決如何運用與原文同樣精煉、形象和富于音樂性的語言,來駕馭嚴格約束語言的韻文形式的問題。因此詩歌的翻譯是很艱難的,有許多特殊問題值得特別研究。有人說,詩歌是無法翻譯的,就算譯出來也沒有原詩的韻味。這雖然有些絕對,但也絕非全無道理,同樣一首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譯法,有的譯文讀起來優美動聽,有的則索然無味。翻譯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創作,特別是詩的翻譯更是如此。《倉央嘉措詩歌》和《薩迦格言》等在藏族文學中具有顯著的地位和特殊的作用,有著多種漢譯文本。現列舉一首倉央嘉措詩歌的不同譯文作以比較研究。倉央嘉措詩歌中的第一首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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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歌節奏明快,聲韻協調,極富音樂美感,而且文字樸實無華,通俗易懂,圣潔高雅,明快而含蓄。??????????????????????這一詩句把作者博愛的意境表現得無比絕妙。這首詩歌描寫出家修行者在月亮初升時產生的寂靜初夜與對萬物情思綿綿的心緒。詩人借景抒情,情景交融,達到了詩情畫意,相互襯托,交相輝映的藝術境界,很有美感。這首詩歌據我所看到的漢譯文本就有十多種。
于道泉的譯文是:
從東邊的山尖上,
白亮的月兒出來了,
“未生娘”底臉兒,
在心中已漸漸地顯現。
于老先生把倉央嘉措的詩歌,第一次當成情歌譯出來介紹給漢文讀者,著實可敬,功不可沒。而且這首譯文也算基本成功,大體意思傳達出來了,文字也樸實。“未生娘”雖屬直譯,但是一種仿造。在譯文的語言中仿造新的對等詞,以彌補相應的詞匯空白。這是翻譯實踐中常用的方法,也是國際上解決翻譯難題的七大方法之一②。于文試圖把??????????這一復數詞也以復數形式翻譯出來,這是應當肯定的。但是“漸漸”一詞很難同??????????相對應。當然卓越的譯文不要求詞詞對應,而是追求意境的等值。但是??????????在本詩中不會有“漸漸”之意。另外,這首譯文語言較一般化,缺乏應有的韻味。既沒有認真研究一般詩歌應有的語言特色,也沒有體現原文作者這位特殊人物的語言特色。這就難以表現原詩真正的意境,失去了原詩的神韻。倉央嘉措的詩歌貼近實際生活,語言與口語相近,這很容易運用一般的語言進行翻譯。而這樣翻譯又最容易失誤,原詩毫無矯揉造作之處,卻有那種從容自在、活潑機智的藝術特色。但是譯文未能運用與之相當、相似的語言進行翻譯。致使原文中貼近實際生活的語言,即作者自身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在譯文中變成了平庸而一般的語言:原文中干凈利落、充滿音樂神韻的詩句,在譯文中變成拖泥帶水、暗淡無光的文字。譯文中的“山尖”、“白亮”這些用詞,既不像詩句,又不是漢語口語,顯得不倫不類,十分別扭。“出來了”呀,“臉兒”呀這些用詞更是缺乏詩意,俗不可耐。
?劉家駒譯文是:
東山上,
出現了皎潔的月光;
這時慈母的顏容,
不禁地縈繞儂的心腸。
曾緘的譯文是:
心頭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
輕輕走出最高峰。
劉希武的譯文是:
明月何玲瓏,
初出東山上,
少女面龐兒,
油然縈懷想。
以上三個譯文雖各有特色,但同多異小,或叫同大于異。從創作形式而言這些文字也許算出色。但是從譯文角度來說,卻有許多商榷之處。首先,在忠實原文程度上不及于道泉譯文。特別是曾緘的譯文,畫虎不成反為貓,這是過分雕琢,追求所謂的“雅”而失去“信”的典型。嚴復提出的“信、達、雅”是要求忠實原文的內容,使譯文暢達、優美,使譯文內容,語言和風格成為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而不能偏廢。當然,今天我們談詩歌的藝術性翻譯的要求,早已超過了嚴復的標準了。詩歌的藝術性翻譯標準嚴格說起來,只講一個廣義上的“信”字,講求從內容到形式、語言到風格全面而又充分的忠實。也就是我們在前面所說的“等值翻譯”。“達”和 “雅”是要服從“信” 的,這是由形式為內容服務這一根本前提決定的,講求“達”“雅”是為了更好地堅持“信”的最高原則。其次,應切忌搞藝術性的外加。講求藝術性要講得本分、得體,不能過分,不能有非分的藝術追求。除曾文以外,其余兩篇譯文也有這個致命的弱點。劉家駒譯文中的“慈母”,“儂的心腸”等都是對原詩文的誤解,“不禁”是外加,“皎潔的月光”欠通。特別是使用“儂”字令人啼笑皆非。劉希武譯文中的 “何玲瓏”是典型的外加藝術,純屬畫蛇添足,“初出”、“少女”等用詞均欠妥,“油然”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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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詩歌當然要使用富有詩意的語言。但絕不是要堆砌華麗的辭藻,而不顧原文的藝術風格,削足適履。譯文一旦陷入這樣的迷霧之中,就難以再現原文的真面目,譯者也就成了“信”的背叛者。曾緘的譯文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證。曾文以濃郁的脂粉氣和舊詞的俗套形式取代了原文清新的生活氣息和樸實親切的語言風格,使譯文華而不實,甚至破壞了譯文的意境和韻味。“心頭影事幻重重”在原文中只不過是“心中浮現”,“絕代佳人”不過是“未生娘”,原文的“山頭”、“山頂”也被譯者處理成了“最高峰”。離開原文任意發揮,隨意增刪乃詩歌翻譯之大忌。下面讓我們分析第三種譯文。王沂暖曾發表了兩種譯文,一是:
從那東方山頂,
升起皎潔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時時浮現我心上。
二是:
從那東方山頂,
出來白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顯現在我的心上。
蘇朗甲措和周沛良合譯的譯文是:
月亮的銀光,
出現在東方的山上,
哦,“未生娘”的臉兒阿,
又現在我心房。
還有降大任、段寶林、莊晶等不少學者發表過該詩譯文,因為大同小異,恕不一一列舉。
比較而言,王文較好,從內容到形式基本體現了原文的風貌。詩歌翻譯因受形式限制,在語言運用上譯者要經受極大的考驗。只有掌握足夠的語言藝術,才能駕馭詩文的形式。格律的運用是詩歌的重要形式,這給詩歌翻譯帶來了特殊的困難。運用相當的或相似格律來進行翻譯,不僅能使譯文語言同原文更相稱,而且更能以顯明的節奏感傳達出原詩的韻味和語言特色。用相當的格律翻譯格律詩是王沂暖譯文成功所在。他翻譯的行數、字數和音節基本與原文相當,而且考慮了押韻、平仄等漢語詩歌的形式等問題。這篇譯文在注意格律詩藝術特征的同時,語言樸實無華,無嘩眾取寵之風,情調與風格也同原文相似。當然,美中不足的是“未嫁少女”翻譯欠妥,指出這一點是因為這個詞在這首詩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意義。
其實,用自由體來翻譯格律詩也能產生很好的譯文。上面列舉的蘇、周譯文就是一例。這譯文雖不講格律,但譯得比較自由、歡快、動情,感情較豐富,也基本傳達了原文的意境和風格,比曾文高出一籌,與王文各有千秋。如果把“月亮的銀光,出現在東方的山上”改譯為“皎月,從東山升起,”也許更為精當。因為“銀光”“出現在東方山上”這樣的詩句同原文表達不相當,而且按漢語語法的用詞搭配也不夠貼切。
通過對以上譯文粗略的比較研究,我們應當領悟到詩歌翻譯的一些特點。以上三部分譯文代表了三種不同的譯文類別。其實對倉央嘉措其他詩歌的藏譯漢的譯文也大凡都如此。第一部分,即于道泉譯文,過分追求意義、內容“不走樣”,而輸于文采;第二部分譯文則相反,過分講求文采和形式,而忽略了意義、內容和原文風格的“不走樣”;只有第三部分才比較注意了內容和形式的有機統一,亦即詞句對應翻譯和整體等值翻譯的有機統一。以上譯文有的對原文的理解存在一些差異,或者理解基本相同,由于處理方法不同,譯文就有差別,有的對原文絕對忠實,采取直譯法,文采略遜;有的意譯中出現外加增義;風格各異,有韻律體,有自由體,有較靈活的,也有較呆板的等。從具體分析中能看到這些。
翻譯追求話語信息的等值,而不刻意講求語言單位的對應。但是話語是由語言單位組成的,所以語言單位的對應翻譯和語言信息的等值翻譯都應兼顧。如???????????在不同譯文中有完全不同的翻譯詞,“未生娘”、“慈母”、“少女”、“絕代佳人”、“未嫁少女”和“青年姑娘”(段寶林譯文)等等都是同一名詞的不同譯法。于文譯為“未生娘”,但又注釋為“少女”。譯文中為什么會出現那么多的歧義,而且意義如此相悖呢?這正是這首詩歌翻譯成敗的關鍵所在。如果像劉家駒譯文那樣譯成“慈母”,那只是一種思念母親的普通詩歌,完全沒有必要使用生母的反義詞。曾文中的“絕代佳人”更與???????????沾不上邊,與原詩風格、意境迥然。王沂暖的兩種譯文中都譯成“未嫁少女”,是否強調還有“已嫁少女”。“青年姑娘”、“少女”等譯法同原文的意境、表達方法和語言風格也都沒有什么共同點或者相似之處。順便提一句,這種隨心所欲,望文主義,不負責的翻譯作品,在倉央嘉措詩歌的翻譯,乃至于整個藏譯漢的譯作之中比比皆是。
蘇、周合譯的譯文雖然沿用了于道泉的“未生娘”一詞,但是他們在詮注中指出:“意為慈母或處女。這里指倉央嘉措情人。”這一詮注雖然不理想,沒有說清,但是為理解這個詞提供了線索。我們應當肯定于道泉的“未生娘”這一仿造式翻譯法和注釋的方法,但是注釋成“少女”、“慈母”或者“處女”等都是譯文中的嚴重敗筆,這些譯文都忽略了這首詩所體現的崇高意境和博愛情懷,也沒有認識到這個隱語所包含的極為豐富的內涵。因此僅僅從狹小的凡人情欲出發而翻譯的詩文,出現這么多笑話是不足為奇的。
其實,??????????????????????????這句的譯文也值得琢磨。于道泉把這一詩句譯作“在心中漸漸地顯現”,劉家駒譯為“不禁地縈繞著儂的心腸”,曾緘譯成“心頭影事幻重重”,劉希武的譯文是“油然縈懷想”。另外還有“又現在我心房”,“顯現在我的心上,”“時時浮現在我的心上”等譯法。“漸漸”、“重重”、“時時”是對??????????這一復數詞的對應,以上譯法除曾文而外其余只是譯文風格和表達方式的差異,應當允許不同的翻譯風格,但是這些譯文的通病是缺乏對??????????一詞的表達能力,至于曾緘的譯法,我們就不敢恭維了。
另外,對月亮的譯法也有些商榷之處。于道泉直譯成“白亮的月兒”,在劉家駒譯文中說成是“皎潔的月光”。在他看了東山不是升起月亮,而僅僅出現了“月光”。在劉希武的譯文中是“何玲瓏”的“明月”。譯成“皎潔的月光”,“白白的月亮”實不為過,但是譯成“月亮的銀光,出現在東方的山上”頗感不妥,前文已談及。
至于“臉兒”、“面容”、“容顏”、“面孔兒”、“臉孔”等對應譯法本不應厚非,只是曾文中單單一個“容”字也無可奈何了。
以上議論主要是從詞的對應翻譯角度來分析的,但是在多數句子中往往只有一部分詞在翻譯時可以找到一一對應的等值詞,逐詞翻譯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其余部分還得把整句作為翻譯單位,追求話語信息的等值翻譯。詩歌翻譯的最終目的是意真、形似和神活。翻譯詩歌要忠實真切,臻于表現原詩的形式和格律,傳神活現,富有神韻。
以上議論、評論不妥之處實為難免,懇請指教。筆者擬稿,意在提倡翻譯評論,不為褒貶一文之得失。以往,藏譯漢譯著頗豐,然而粗制濫造者甚多。以上所議倉央嘉措詩歌譯文,在整個藏譯漢中還算上乘之作。充斥劣質譯作的原因之一,是譯者水準、素質不佳。有的認為只要懂藏漢兩種語文,就可成為翻譯家。更有甚者,有的只懂一種語文也成為了“翻譯家”,譯著亦頗多。乍一看,這很奇怪,很可笑,但確有其人其事;原因之二是缺乏翻譯批評。開展翻譯評論同開展文學評論一樣,是總結翻譯理論,提高翻譯水平,糾正劣質拙作的有效途徑和有力武器。但在藏譯漢領域,迄今很少開展健康有益的翻譯評論。所以,翻譯工作自流,翻譯劣作叢生,翻譯理論蕭條,整個翻譯水平長期在低谷徘徊。因此,在藏譯漢領域認真開展有益的翻譯評論,勢在必行。
開展翻譯評論,當然要擺事實,講道理。評論既不能戴帽子,打棍子,“判死刑”,也不能抬轎子,吹喇叭,搞庸俗捧場。翻譯評論要為發展翻譯理論,推薦優秀翻譯作品而搖旗吶喊,要為使優秀翻譯人才脫穎而出鳴鑼開道,也要鞭撻粗制濫造的“譯作”,使之有所收斂,以便褒良貶莠,揚優棄劣。
★?《試論詩歌的翻譯》一文宣讀于1997年西藏自治區翻譯理論研討會,刊載于《民族譯壇》1997年第1—2期合刊,收入筆者論文集《雪域文化拾零》。鑒于時下仍然存在的倉央嘉措詩歌翻譯的亂象,故此次添加副標題—《淺談倉央嘉措一首詩歌藏譯漢的得失》,將論文中直接論及倉央嘉措詩歌翻譯的第三、四部分內容抽出來,再發表。對部分詞句和提法進行了潤色和訂正。?
①?譯文均引自《倉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一書
②?七大方法是:A、借用法;B、仿造法;C、逐詞譯法;D、轉換譯法;E、婉轉譯法;F、對等譯法;J、改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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